与人书
顾炎武
《宋史》言,刘忠肃每戒子弟曰(1): “士当以器识为先(2),一命为文人(3),无足观矣。”仆自一读此言,便绝应酬文字,所以养其器识而不堕于文人也。悬牌在室,以拒来请,人所共见,足下尚不知耶?抑将谓随俗为之而无伤于器识邪(4)? 中孚为其先妣求传再三(5),终已辞之,盖止为一人一家之事,而无关于经术政理之大(6),则不作也。
韩文公文起八代之衰(7),若但作《原道》、《原毁》、《争臣论》、《平淮西碑》、《张中丞传后序》诸篇,而一切铭状概为谢绝(8),则诚近代之泰山北斗矣(9);今犹未敢许也(10)。此非仆之言,当日刘叉已讥之(11)。
〔注释〕
(1)刘忠肃: 名挚,字莘老,宋代东光(今河北省东光县)人。官至侍御史、右仆射,谥忠肃。戒: 警戒。(2)器识: 器度见识。(3)命:命名。(4)抑将谓: 或者是这样想。(5)中孚:李颙,字中孚,清初的著名学者。先妣: 死去的母亲。传: 传记。(6)经术政理: 经学和政治。(7)韩文公: 韩愈。八代: 东汉、魏、晋、宋、齐、梁、陈、隋。语出苏轼《韩文公庙碑》。(8)铭状:墓志铭、传、状等。(9)泰山北斗: 比喻最可崇敬的人。(10)许: 许可。(11)刘叉: 唐代诗人。《新唐书·韩愈传》附《刘叉传》: “(刘叉)闻愈接天下士,步归之。……后以争语不能下宾客,因持愈金数斤去,曰:此谀墓中人得耳,不若与刘君为寿。’”
〔鉴赏〕
本文为顾炎武与友人的书信之一,为辞谢对方的文字之求而作的复信。这类文字之求,主要是指有关个人的墓志、碑状之类,其中大多与研究学问,国计民生毫无关系。作者一贯主张治学的目的为经世致用,做人要 “行己有耻” ,立身处世有严格的要求,凡是违背了这一原则的,即使是亲朋友好,他亦不惜拒绝。我们从他的这封书信中,可以看到他的这一高尚节操。
全文以书信常用的叙述为主,夹叙夹议。这是为了要说清拒绝对方所请的理由,有针对性地议论,态度坚决、严肃,但又说得委婉服人而不刺伤对方。在这方面,这篇书信是很出色的。
首先,作者引古人的言行,用由远及近的方法,讲了一通 “士当以器识为先” 的大道理,而自己是由于听从了这一道理才决心谢绝作 “应酬文字” 的,大前提树在前,使对方无从计较。而且开门见山即表明了自己的态度。这里的 “器识” ,是指一个人的大志和理想,开阔的襟怀和识见。如果缺乏这些,只知舞文弄墨,便会成为刘挚(即文中的刘忠肃)所说的 “文人”——这个词在这里是贬义。作者所说的 “应酬文字” ,便是这种文人笔下的无聊玩意儿,于国计民生无补。作者不愿做这样的文人,并且说明早已 “悬牌在室,以拒来请” ,不是自今日始,所以不便于打破这一自戒。这样说,就比较委婉。接着作者再举出,他过去曾经拒绝过好友李中孚“为其先妣求传再三” 的事例,说明已有成例在先,非关交情。以上三句话,说了三件事: 一,古书古人的教导;二,悬牌自戒; 三,已有例在先。每句一层意思,言简意赅,用的是叙述的方式,其实是举的三条理由,证明自己拒绝的原因,不过说得比较委婉一些罢了。最后作者表明 “止为一人一家之事,而无关于经术政理之大” 的事不为的原则态度。在委婉中表现了严肃性,使对方无可非议。
第二段,作者又举唐代大文豪韩愈为例,再次重申自己不能答应朋友的请求的原因。这一段话,譬近而意远,含义是很深的。韩愈好为人作谀墓之作,在他的文集里充斥着这类无谓的歌功颂德的文章,在历史上是颇受到人们的非疵诟病的。文中也举了 “刘叉已讥之矣” 为证。这里,既是作者以史家的眼光对韩愈的品评,又表明了自己的态度,字里行间又深寓着作者对这位友人的勉励。
通观全文,没有一句正面拒绝的话,作者讲古书上的事,叙自己“所以养其器识而不堕于文人” ,“悬牌在室”而怪朋友未看见,说自己曾不得已而辞谢过另一朋友的文字之请,说得合情合理,既是自勉,又是勉人,较之直截了当地拒绝更有说服力,不仅使对方无辞以对,还能起到帮助友人认识这一问题的严肃性的目的。文词简练而含义深远,代表了顾炎武散文的风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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